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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公园方圆百十里地,诺大一片地方从哪儿进去呢?

此公园还真有一个大门,门上写着老罗斯福的留言:“江山如此多娇!美景怎能不与广大劳动人民共享”?进了公园找住店的地方。虽然这个周末不是法定假日,停车场里车也不少。旅馆是国营的,服务员小姐,不,公务员小姐说:“就这么一间破房子了,没商量。”

三个大男人挤一间破房子,在美国还是第一次,使陈沓想起了在中国出野外时的美好回忆。兰博往凳子上一坐,凳子塌了;往床上一坐,床的一角塌了,他说心脏病快出来了。朋朋认为这就是国营的旅馆的服务,玩的就是心跳,随后两个资本主义者用“爽两把”的语气疯狂地攻击公有制和官僚主义。

在稍微安顿下来以后,三个人决定,赶紧抓紧时间旅游,坚持地质队员旅游的八字方针:“走马观花、打道回府”,这样可以尽快地离开国家公园设备陈旧的国营旅馆。

黄石公园最大的震憾,来自于没有声音的颜色。好几百年前在欧洲一座宠大的建筑物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作了一幅巨大的画,世人对米开朗基罗赞不绝口:“那么大一个物体上作画不容易呀!画个人鼻子耳朵都很难成比例。大师啊!五百年一遇!不,一千年一遇!”

老天爷他老人家要作画,微微地泼了几瓶墨水,整座山都被画上了。老天爷教育着我们:黄的是硫磺,红的是氧化铁,蓝的是硫酸铜。肉眼能看见的颜料,来自于矿物,矿物如何调色,如何混合,就看看这黄石公园。

大师作画可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谁来定义逼真呢?那就是大自然。人类可以勤勤恳恳,刻苦钻研,登峰造极,但是跟老天爷比总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几千年人类智慧的结晶造出了核武器:原子弹、氢弹,但是经常是刮过一阵飓风、台风、龙卷风,其能量就相当于很多枚核弹头的威力。

在黄石公园一带,老天爷不断地在地底下筹划着岩浆运动,在地面的浅层则呈现出间歇泉的地质现象。用大白话说就是大自然母亲在地底下煮开水,间歇间歇,歇会儿歇会儿,煮开了,“卟哧”喷一下。地表的水流到地层深处,过了不久又被“卟哧”喷出来了。此运动周而复始,千万年不绝,释放出来的能量不计其数。有的间歇泉,这歇一歇的时间还蛮固定,要不怎么叫“Old faithful”。

在三个地质队员中,最书呆子的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 Champaign毕业的兰博开始谈起了版块运动学说。他说黄石公园在内陆的深处,就跟夏威夷在海洋的深处一样,都属于版块学说里面所说的热点的地质现象。虽然它们看起来跟版块边缘的地震带、地热带、火山带相差甚远,但两种现象都支持着版块运动学说,都可以作为证据。

兰博感叹着说:“哎,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教授灌输的是地槽、地台学说,那个时候觉得证据很充分,很可信。现在大家都支持版块运动理论,那证据就更充分,更可信。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陈沓和朋朋比较浮浅,心想着山山水水、五颜六色的表面现象,时不时地赞美两句。听见兰博那么一下突然追求思想上的升华,于是也试着在看看石头缝里是不是真能找到哲学。

陈沓想:大师做的杰作,不光有迷人的画面,一定有深刻的主题。老天爷到底在黄石公园做了什么主题呢?对了,这主题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爱因斯坦相信的相对论:“It’s all relative”,没有绝对真理。中国人早就同意真理是相对的了。毛主席说“事物是一分为二的”,邓小平同志上台以后,许多人都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绝对真理。

这种对相对论的绝对地相信源于好几千年前,老子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说的都是事物相反的两个方面,其实是那么接近,接近得就是同一回事。虽然后面有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什么“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但是中国人对老子的尊敬其实是掩盖不住的,即使在街头蛮横不讲理没有三纲五常的愣小子也会说:“老子不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打死你个龟儿子。”可见还是得把老子供起来。有人甚至传说老子是孔子的老师;有人传说老子在娘胎里待了八十一年,所以一出生就特别聪明;有人说老子是太上老君,是玉皇大帝他爹……

不管关于老子的故事传得多么玄乎,黄石公园里处处印证着老子的学说,到底是一座得道的公园啊!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盎然的生机和腾腾的杀气就在一块,天堂的美丽和地狱的煎熬就在同一块大石头上,远远看去有的地方如同九寨沟一般,五彩的湖水,静静的衬托在深深的蓝色或翡翠般的绿色之上。走近一看,一片一片的区域里冒着气泡,这就是一壶一壶滚烫的开水。纪念品商店里,录像上放着同样的解说词,大概描述着严冬里野生动物来到黄石公园,以为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了某个取暖的天堂。“卟嗵”,一不小心掉进了某个地洞,就从活化石变成了死化石,所以黄石公园也是世上少有的发现过猛犸象一类的数得上的化石博物馆。

在黄石公园里,不仅在水边,在有的山上,也不时的有牌子提供游客:“切勿远离栈道”。这些牌子上的英文大概翻译成中文就是:“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黄石公园里有时地上本来有路,某一天冒出一股热气,那儿也就没有路了”。

世界上的风景点,美丽和危险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共存的。峨嵋山上有佛光,于是不时也会有人从那儿跳下去,与蓝天融为一体;自古华山一条路,所以贝壳岩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在热爱旅游的地质队员眼中,陈沓觉得黄石公园最美的地方是使人感受到生和死接得那么近,却仍然具有极高的观赏和休闲价值。路边孤独地站着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比齐秦帅多了。刚想到黄石公园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天堂,旁边就看见它吃剩下的小动物。前面迎来一道山坡,坡上全是烧焦的木头,森林大火的遗迹。转过几道山梁,眼前又都是郁郁葱葱。

中国人朴素的相对论、文学艺术里面的烘托手法,在这儿时不时的都能看到:出污泥而不染的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树和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水。水里面可能矿物太多,“水致清则无鱼”,无鱼归无鱼,有的地方水草肥得像马身上的膘一样,草与草之间密密的排列着,估计放一个小孩在上面都掉不下去,如同大跃进时放卫星的高产田的假大空的传说。这么肥的草,泡在清澈的却没有鱼的水里,看久了会让人觉得整个小溪里流的都是麻油或别的什么植物油。

小范围的看,相反性质的东西隔得那么近,把视野放开一点,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国家公园几乎连在一起。黄石公园沧桑变化、惊天动地,有着大江东去的革命大无畏的英雄气慨,而紧接着的一座公园却充满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小资情调。

一直往南走,出了黄石公园,紧接着又进了另一个国家公园,这个公园的名字叫Grand Teton,Grand中文可以翻译为“真牛”,Teton本来就是个中文词。在这座牛得风流倜傥的国家公园里最著名的景致是:三座飘渺的山峰,印在一湾长长的像一条衣带一般的湖水里,如同《天龙八部》中描写神仙姐姐和神仙姐夫切磋剑法的地方,牛得倜傥的公园里还有许多神出鬼没的耗牛。

三个地质队员把车停下欣赏一下仙境,没熄火,车里面的收音机唱起了歌: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陈沓请教兰博“reed”这个英语单词是什么意思,兰博把手往前一划拉,说湖边眼前看着这些玩意都是reed,整个一幅看破红尘的心态。

收音机里的女歌手接着说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ds your soul to bleed……”

朋朋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认为应该以另一种手法来对付中年人的家庭危机。他换了一个台,于是收音机变成了“Set the night to music by starship”,地质队员们就在宇宙飞船的歌声中开始返回工作岗位了。

常言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那么去了黄石归来该不干了点儿什么呢?谜底很快揭开了:黄石回来就不采土壤样品了。

不久以后,陈沓的地质生涯也就结束了。朋朋作为小经理在项目结束时担负起了送成员们去机场搭飞机的责任,与陈沓赶的飞机终点相近的有一位老工人杰克,杰克对陈沓说:见到中国的年轻一代他很高兴,他有很多中国朋友,他和他老婆对他们都很友好等等等等。

陈沓处于在美国文化中的成长期、青春期,有一点逆反心理,听见老美说自己有中国朋友或者听见老中说自己有美国朋友、台湾朋友都敏感一下,觉得有点别扭。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说到交朋友吧,那在心里没有把国与国的区别看得那么重的人就不会在嘴里说出来,更何况海峡两岸只有地区性差异。西方人不是喜欢拿人权问题教导中国人人人平等吗?这种带着“某国朋友”、“某地朋友”的称呼,有时使陈沓想起祁瑞丰、冠晓荷、大赤包嘴里所说的“日本朋友”。有时从下往上的谄媚,有时从上往下的所谓关怀,此二者同出而异名,故为玄同。

果然谈了一会之后,陈沓发觉杰克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给中国朋友东西或者陪着中国朋友练口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可怜他们没有享受过基督文化的光芒;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这对夫妇淳朴善良的品质和“仓禀实而明知礼节”。杰克觉得像陈沓一辈的中国年轻人在西文接受了再教育,将来回到中国以后呢,中国的民主和自由就有希望了。陈沓心里面苦笑:这岂不是叫我们跟党对着干吗?典型的和平演变嘛,这叫我回国还怎么做人哪?

在心里面苦笑完以后,陈沓想起了一个更加严肃、更加实际的问题:“老杰克说我Received advance education, gained valuable experience.可是我到底学到什么了?从整个项目规划上说,我们在这儿拆卸核弹头,中国的核武库比起苏联和美国来说,应该说那核弹头造还来不及,拆就不必要了,这技术没用。从日常的工作上说,我学会了用勺子,舀它一勺土,放到瓶子里,再来一勺土,再放瓶子里。这种技术得到哪个单位传经送宝比较好呢?”

想着想着机场到了,陈沓跟同事们说了Bye-Bye。那就是他在很久以前,最后一次见到朋朋。

那年年底过圣诞节的时候,陈沓给朋朋和兰博各送了一张圣诞卡,那是在模仿办公室的同事们给自己工作关系比较近的雇员们来点节日的问候。兰博回了一张卡,介绍他新的生活情况,而朋朋从此杳无音信。

过了年开春之后,废物回收公司开始大裁员,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各地都播放着经济复苏的好消息,经济复苏了,人们从事环保或者废物回收的热情便减下来了,这种与股市的发展方向反其道而行之的行业便进入了冬眠期。

被废物回收公司裁掉以后,环保队伍中一个愣头青的陈沓碰了好几个钉子,后来环顾四周,发觉招程序员的广告随处可见,而且许多广告中有着“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的字样,只要在履历表里说自己曾经住在城的南边,“学历不限,经验程度不限,便可走上信息革命的路一条!”好!就这么干。

摇身一变做了程序员以后,有一天,圣诞节的音乐又响起来了,除了那首传统的Jingle Bell 以外,外面响着“Rocking around the Christmas tree,at the Christmas party hop”

这一年陈沓决定不再给办公室的同事们送圣诞卡了,那就更不用提像兰博那样遥远的兄弟办公室的同事了。学习西文的文化、传统、礼节,总有一天,得从一个咿呀学语的过程上升到一个正规教育的过程,而这正规的教育并非进入教室,而只是要把自己的态度端正起来。

许多刚到美国的中国人,觉得只要跟美国人民打成一片,经常会话,经常来往,甚至选修语言教学的课程,语言和文化的知识就会大大的提高。提高到一个阶段以后他们会发觉,在日常生活中能碰上的会话者很少有能出口成章的高手,高手们都干着高手们的事。而且高手们有个特点,就是对时间比较珍惜,他们对新到的移民很少有有求于他们的地方,也很少有闲暇下来跟他们聊天的时候,绝大多数也不用跟他们传福音,所以到了西文的中国人,若想进一步了解西文文化,真的知道这些人民想什么,听其言知其音,那下一步就得靠自己了。

文化如同自然界中的山水一样,虽然有不少人老想把它围起来,但是只要愿意刨根问底,总能窥其究竟的。老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谁还能围得住谁啊?真要做朋友做知己的人,实力不相当是做不长的,若没有实力,一个中国人想跟一个美国人交朋友,连朋朋那样好交朋友的朋友都交不上!这也无可厚非,人之常情。不用说友情了,即使在亲情里面,你只要仔细看,那老外里面,富的亲戚圣诞节的时候收到的卡也比穷的亲戚收到的卡多,世界大同。

英语里不说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因此生活在美国和加拿大,就跟生活在很远很远的花果山一样,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当陈沓从美国的失业大军转战南北,加入到加拿大的失业大军中以后,病急乱求医,发出了无数的垃圾邮件,请老爷太太们行行好,给他一碗热乎点的饭吃。在回信的老爷太太中,有一封邮件发自于一个叫Richard Westwood的人,Richard是个很普通的名字,Westwood作为姓也不少见,一开始并不敢冒昧地想着他就是朋朋,陈沓在与他的谈话中发觉他曾在明尼苏达的双子城住过。

“哎,你有没有上过 Stetson College?”

电话那头一个中年偏老的声音说:“有啊,你怎么会问这个?”

陈沓说:“你是不是自号‘朋朋’先生?”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陈沓说:“哎哟,您这可不是贵人多忘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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